Love In A Fallen City (Simplified chi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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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giant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 The New York Times
"With language as sharp as a knife edge, Eileen Chang cut open a huge divide in Chinese culture, between the classical patriarchy and our troubled modernity. She was one of the very few able truly to connect that divide, just as her heroines often disappeared inside it. She is the fallen angel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now, with these excellent new translations, English readers can discover why she is so revered by Chinese readers everywhere." – Ang Lee
Eileen Chang is one of the great writers of twentieth-century China, where she enjoys a passionate following both on the mainland and in Taiwan. At the heart of Chang's achievement is her short fiction – tales of love, longing, and the shifting and endlessly treacherous shoals of family life. Written when Chang was still in her twenties, these extraordinary stories combine an unsettled, probing, utterly contemporary sensibility, keenly alert to sexual politics and psychological ambiguity, with an intense lyricism that echoes the classics of Chinese literature. Love in a Fallen City, the first collection in English of this dazzling body of work, introduces American readers to the stark and glamorous vision of a modern mas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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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蝉道:"那范柳原是怎样的一个人?"三奶奶道:"我哪儿知道?统共没听见他说过三句话。"又寻思了一会,道:"跳舞跳得不 错罢!"金枝咦了一声道:"他跟谁跳来着?"四奶奶抢先答道:"还有谁,还不是你那六姑!我们诗礼人家,不准学跳舞的,就只她结婚之后跟她那不成材的姑爷 学会了这一手!好不害臊,人家问你,说不会跳不就结了?不会也不是丢脸的事。像你三妈,像我,都是大户人 家的 小姐,活过这半辈子了,什么世面没见过?我们 就不会跳!"三奶奶叹了口气道:"跳了一次,说是敷衍人家的面子,还跳第二次,第三次!"金枝金蝉听到这里,不禁张口结舌。四奶奶又向那边喃喃骂道:"猪 油蒙了心,你若是以为你破坏了你妹子的事,你就有指望了,我叫你早早的歇了这个念头!人 家连多少 小姐都看不上眼呢,他会要你这败柳残花?"
流苏和宝络 住着一间屋子,宝络已经上床睡了,流苏蹲在地下摸着黑点蚊香,阳台上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她这一次却非常的镇静,擦亮了洋火,眼看着它烧过去,火红的 小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风中摇摆着,移,移到她手指边,她噗的一声吹灭了它,只剩下一截红艳的小旗杆,旗杆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她把烧焦的火 柴丢在盘子里。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无论如何,她给了她们一点颜色看看。她们以为她这一辈子已经完了么?早哩!她微笑着。宝络心里一定也在骂她, 骂得比四奶奶的话还要难听。可是她知道宝络恨虽恨她,同时也对她刮目相看,肃然起敬。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 是这点贱。
范柳原真心喜欢她么?那倒也不见得。他对她说的那些话,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是对女人说惯了谎的,她不能不当心──她是个六亲无靠的 人,她只有她自己了。床架子上挂着她脱下来的月白蝉翼纱旗袍。她一歪身坐在地上,搂住了长袍的膝部,郑重地把脸偎在上面。蚊香的绿一蓬一蓬浮上来,直薰 到脑子里去。她的眼睛里,眼泪闪着光。
隔了几天, 徐 太太又来到白公扪。四奶奶早就预言过:"我们六姑奶奶这样的胡闹,眼见得七丫头的事是吹了。 徐 太太 岂有不恼的? 徐 太太怪了六姑奶奶,还肯替她介绍人么?这叫做偷鸡不着蚀把米。" 徐 太太果然不像先前那么一盆火似的了,远兜远转先解释她这两天为什么没上 门。家里老爷有要事上香港去接洽,如果一切顺利,就打算在香港租下房子,住个一年半载的,所以她这两天忙着打点行李,预备陪他一同去。至于宝络的那件事, 姓范的已经不在上海了,暂时只得搁一搁。流苏的可能的对象姓姜的, 徐 太太打听了出来,原来他在外面有了人,若要拆开,还有点麻烦。据 徐 太太看来,这种人不 甚可靠,还是算了罢。三奶奶四奶奶听了这话,彼此使了个眼色,撇着嘴笑了一笑。
徐 太太接下去皱眉说道:"我们的那一位,在香港倒有不少的朋友,就可惜 远水救不着近火…六小姐若是能够到那边去走一趟,倒许有很多的机会。这两年,上海人在香港的,真可以说是人才济济。上海人自然是喜欢上海人,所以同乡的 小姐们在那边听说是很受欢迎。六小姐去了,还愁没有相当的人?真可以抓起一把来拣拣!"众人觉得 徐 太太真是善于辞令。前两天轰轰烈烈闹着做媒,忽然消火 灭了,自己不得下场,便姑作遁辞,说两句风凉话, 白老 太太便叹了口气道:"到香港去一趟,谈何容易!单讲──"不料 徐 太太很爽快的一口剪断了她的话道:" 六小姐若是愿意去,我请她,我答应帮她忙,就得帮到底。"大家不禁面面相觑,连流苏都怔住了。她估 计着徐 太太当初自告奋勇替她做媒,想必倒是一时仗义,真 心同情她的境遇。为了她跑跑腿寻寻门路,治一桌酒席请请那姓姜的,这点交情是有的。但是出盘缠带她到香港去,那可是所费不赀。为什么 徐 太太凭空的要在她身 上花这些钱?世上的好人虽多,可没有多少傻子愿意在银钱上做好人。 徐 太太一定是有背景的,难不成是那范柳原的鬼计? 徐 太太曾经说过她丈夫与范柳原在营业上 有密切接触,夫妇两个大约是很热心地捧着范柳原。牺牲一个不相干的孤苦的亲戚来巴结他,也是可能的事。流苏在这里胡思乱想着, 白老 太太便道:"那可不成 呀,总不能让您──" 徐 太太打了个哈哈道:"没关系,这点小东,我还做得起!再说,我还指望着六小姐帮我的忙呢。我拖着两个孩子,血压又高,累不得,路上 有了她,凡事也有个照应。我是不拿她当外人的,以后还要她多多的费神呢!" 白老 太太忙代流苏客气一番。 徐 太太掉过头来,单刀直入的问道:" 那么六 小姐,你 一准跟我们跑一趟罢!就算是逛逛,也值得。"流苏低下头去,微笑道:"您待我太好了。"她迅速地盘算了一下,姓姜的那件事是无望了,以后即使有人替她做 媒,也不过是和那姓姜的不相上下,也许还不如他。流苏的父亲是一个有名的赌徒,为了赌而倾家荡产,第一个领着他们往破落户的路上走。流苏的手没有沾过骨牌 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欢赌的,她决定用她的前途来下注。如果她输了,她声名扫地,没有资格做五个孩子的后母。如果赌赢了,她可以得到家人虎视眈耽的目的物 范柳原,出净她胸中这一口气。
她答 应了徐 太太, 徐 太太在一星期内就要动身。流苏便忙着整理行装。虽说家无长物,根本没有什么可整理的,却也乱了几天。变卖了几件零碎东西,添制了几套衣 服。 徐 太太在百忙中还腾出时间来替她做顾问。 徐 太太这样的笼络流苏,被白公扪里的人看在眼里,渐渐的也就对流苏发生了新的兴趣,除了怀疑她之外,又存了三 分顾忌,背后叽叽咕咕议论著,当面却不那么指着脸子骂了,偶然也还叫声"六妹"、"六姑"、"六小姐",只怕她当真嫁到香港的阔人,衣锦荣归,大家总得留 个见面的余地,不犯着得罪她。
徐 太太 徐 先生带着孩子一同乘车来接了她上船,坐的是一只荷兰船的头等舱。船小,颠簸得厉害, 徐 先生 徐 太太一上船便双双睡 倒,吐个不休,旁边儿啼女哭,流苏倒着实服侍了他们好几天。好容易船靠了岸,她方才有机会到甲板上看看海景,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 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流苏想着, 在这夸张的城市里,就是栽个跟斗,只怕也比别处痛些,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起来。忽然觉得有人奔过来抱住她的腿,差一点把她推了一跤,倒吃了一惊,再看原来 是 徐 太太的孩子,连忙定了定神,过去助着 徐 太太照料一切,谁知那十来件行李与两个孩子,竟不肯被归着在一堆,行李齐了,一转眼又少了个孩子,流苏疲于奔 命,也就不去看野眼了。
上了岸,叫了两部汽车到浅水湾饭店。那车驰出了闹市,翻山越岭,走了多时,一路只见黄土崖,红土崖,土崖缺口处露出森森绿树, 露出蓝绿色的海。近了浅水湾,一样是土崖与丛林,却渐渐的明媚起来。许多游了山回来的人,乘车掠过他们的车,一汽车一汽车载满了花,风里吹落了零乱的笑 声。
到了旅馆门前,却看不见旅馆在哪里。他们下了车,走上极宽的石级,到了花木萧疏的高台上,方见再高的地方有两幢黄色房子。 徐 先生早定下了房间,仆 欧们领着他们沿着碎石小径走去,进了昏黄的饭厅,经过昏黄的穿堂,往二层楼上走,一转弯,有一扇门通着一个小阳台,搭着絮藤花架,晒着半壁斜阳。阳台上有 两个人站着说话,只见一个女的,背向着他们,披着一头漆黑的长发直垂到脚踝上,脚踝上套着赤金扭麻花镯子,光着腿,底下看不仔细是否趿着拖鞋,上面微微露 出一截印度式窄脚。被那女人挡住的一个男子,却叫了一声:"咦! 徐 太太!"便走了过来, 向徐 先生 徐 太太打招呼,又向流苏含笑点头。流苏见是范柳原,虽然 早就料到这一着,一颗心依旧不免跳得厉害。阳台上的女人一闪就不见了。柳原伴着他们上楼。一路上大家仿佛他乡遇故知似的,不断的表示惊讶与愉快。那范柳原 虽然够不上称做美男子,粗枝大叶的,也有他的一种风度。 徐 先生夫妇指挥着仆欧们搬行李,柳原与流苏走在前面,流苏含笑问道:" 范 先生,你没有上新加坡去? "柳原轻轻的答道,"我在这儿等着你呢。"流苏想不到他这样直爽,倒不便深究,只怕说穿了,不是 徐 太太请她上香港而是他请的,自己反而下不落台,因此只当 他说玩话,向他笑了一笑。
柳原问知她的房间是一百三十号,便站住了脚道:"到了。"仆欧拿钥匙开了门,流苏一进门便不由得向窗口笔直走过去,那整个的 房间像暗黄的画框,镶着窗子里一幅大画。那澎湃的海涛,直溅到窗帘上,把帘子的边缘都染蓝了。柳原向仆欧道:"箱子就放在兹跟前。"流苏听他说话的声音就 在耳根子底下,不觉震了一震,回过脸来,只见仆欧已经出去了,房门却没有关上。柳原倚着窗台,伸出一只手来撑在窗格子上,挡住了她的视线,只管望着她微 笑。流苏低下头去。柳原笑道:"你知道么?你的特长是低头。"流苏抬头笑道:"什么?我不懂。"柳原道:"有人善于说话,有的人善于笑,有的人善于管家, 你是善于低头的。"流苏道:"我什么都不会,我是顶无用的人。"柳原笑道:"无用的女人是最最厉害的女人。"流苏笑着走开了道:"不跟你说了,到隔壁去看 看罢。"柳原道:"隔壁?我的房还是 徐 太太的房?"流苏又震了一震道:"你就住在隔壁?"柳原已经替她开了门道:"我屋里乱七八糟的,不能见人。"
他 敲了一敲一百三十一号的门, 徐 太太开着门放他们进来道:"在我们这边吃茶罢,我们有个起坐间。"便揿铃叫了几客茶点。 徐 先生从卧室里走了出来道:"我打了 个电话给老朱,他闹着要接风,请我们大伙儿上香港饭店。就是今天。"又向柳原道:"连你在内。" 徐 太太道:"你真有兴致,晕了几天的船,还不趁早歇歇?今 儿晚上,算了罢。"柳原笑道:"香港饭店,是我所见过的顶古板的舞场。建筑、灯光、布置、乐队,都是老英国式,四五十年前顶时髦的玩意儿,现在可不够刺激 了。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除非是那些怪模怪样的西崽,大热的天,仿着北方人穿着扎脚──"流苏道:"为什么?"柳原道:"中国情调呀!" 徐 先生笑道:" 既然来到此地,总得去看看。就委屈你做做陪客罢!"柳原笑道:"我可不能说准,别等我。"流苏见他不像要去的神气, 徐 先生并不是常跑舞场的人,难得这么高 兴,似乎是认真要替她介绍朋友似的,心里倒又疑惑起来。
然而那天晚上,香港饭店里为他们接风一班人,都是成双捉对的老爷太太,几个单身男子都是二十岁 左右的年轻人。流苏正跳着舞,范柳原忽然出现了,把她从另一个男子手里接了过来,在那荔枝红的灯光里,她看不清他的黝暗的脸,只觉得他异常沉默。流苏笑 道:"怎么不说话呀?"柳原笑道:"可以当着人说的话,我完全说完了。"流苏噗哧一笑道:"鬼鬼祟祟的有什么背人的话?"柳原道:"有些傻话,不但是要背 着人说,还得背着自己。让自己听了也怪难为情的。譬如说,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流苏别过头去,轻轻啐了一声道:"偏有这些废话!"柳原道:"不说话 又怪我不说话了,说话,又嫌唠叨!"流苏笑道:"我问你,你为什么不愿意我上跳舞场去?"柳原道:"一般的男人,喜欢把女人教坏了,又喜欢去感化坏女人, 使她变为好女人。我可不像那么没事找事做。我认为好女人还是老实些的好。"流苏瞟了他一眼道:"你以为你跟别人不同么?我看你也是一样的自私。"柳原笑 道:"怎样自私?"流苏心里想着:"你最高明的理想是一个冰清玉洁而又富于挑逗性的女人。冰清玉洁,是对于他人。挑逗,是对于你自己。如果我是一个彻底的 好女人,你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我!"她向他偏着头笑道:"你要我在旁人面前做一个好女人,在你面前做一个坏女人。"柳原想了一想道:"不懂。"流苏又解释 道:"你要我对别人坏,独独对你好。"柳原笑道:"怎么又颠倒过来了?越发把人家搞糊涂了!"他又沉吟了一会道:"你这话不对。"流苏笑道:"哦,你懂 了。"柳原道:"你好也罢,坏也罢,我不要你改变。难得碰见像你这样的一个真正的中国女人。"流苏微微叹了一口气道:"我不过是一个过了时的人罢了。"柳 原道:"真正的中国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永远不会过了时。"流苏笑道:"像你这样的一个新派人──"柳原道:"你说新派,大约就是指的洋派。我的确不能算 一个真正的中国人,直到最近几年才渐渐的中国化起来。可是你知道,中国化的外国人,顽固起来,比任何老秀才都要顽固。"流苏笑道:"你也顽固,我也顽固。 你说过的,香港饭店又是最顽固的跳舞场…"他们同声笑了起来,音乐恰巧停了。柳原扶着她回到座上,对众人笑道:" 白 小姐有些头痛,我先送她回去罢。"流 苏没提防他有这一着,一时想不起怎样对付,又不愿意得罪了他,因为交情还不够深,没有到吵嘴的程度,只得由他替她披上外衣,向众人道了歉,一同走了出来。
迎面遇见一群洋绅士,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一个女人。流苏先就注意到那人的漆黑的长发,结成双股大辫,高高盘在头上。那印度女人,这一次虽然是西式装束,依 旧带着浓厚的东方色彩。玄色轻纱氅底下,她穿着金鱼黄紧身长衣,盖住了手,只露出晶亮的指甲。领口挖成极狭的V形,直开到腰际,那是巴黎最新的款式,有个 名式,唤做"一线天"。她的脸色黄而油润,像飞了金的观音菩萨,然而她的影沉沉的大眼睛里躲着妖魔。古典型的直鼻子,只是太尖,太薄一点。粉红的厚重的小 嘴唇,仿佛肿着似的。柳原站住了脚,向她微微鞠了一躬。流苏在那里看她,她也昂然望着流苏,那一双骄矜的眼睛,如同隔着几千里地,远远的向人望过来。柳原 便介绍道:"这是 白 小姐。这是萨黑荑妮公主。"流苏不觉肃然起敬。萨黑荑妮伸出一只手来,用指尖碰了一碰流苏的手,问柳原道:"这位 白 小姐,也是上海来 的?"柳原点点头。萨黑荑妮微笑道:"她倒不像上海人。"柳原笑道:"像哪儿的人呢?"萨黑荑妮把一只食指按在腮帮子上,想了一想,翘着十指尖尖,仿佛是 要形容而又形容不出的样子,耸肩笑了一笑,往里走去。柳原扶着流苏继续往外走,流苏虽然听不大懂英文,鉴貌辨色,也就明白了,便笑道:"我原是个乡下人。 "柳原道:"我刚才对你说过了,你是个道地的中国人,那自然跟她所谓的上海人有点不同。"
他们上了车,柳原又道:"你别看她架子搭得十足。她在外面招 摇,说是克力希纳?柯兰姆帕王公的亲生女,只因王妃失宠,赐了死,她也就被放逐了,一直流浪着,不能回国。其实,不能回国倒是真的,其余的,可没有人能够 证实。"流苏道:"她到上海去过么?"柳原道:"人家在上海也是很有名的。后来她跟着一个英国人上香港来。你看见她背后那个老头子么?现在就是他养活着 她。"流苏笑道:"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当面何尝不奉承着她,背后就说得她一个钱不值。像我这样一个穷遗老的女儿,身分还不及她高的人,不知道你对别人怎样 的说我呢!"柳原笑道:"谁敢一口气把你们两人的名字说在一起?"流苏撇了撇嘴道:"也许因为她的名字太长了。一口气念不完。"柳原道:"你放心。你是什 么样的人,我就拿你当什么样的人看待,准没错。"流苏做出安心的样子,向车窗上一靠,低声道:"真的?"他这句话,似乎并不是挖苦她的,因为她渐渐发觉 了,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斯斯文文的,君子人模样。不知道为什么,他背着人这样稳重,当众却喜欢放肆。她一时摸不清那到底是他的怪脾气,还是他另 有作用。
到了浅水湾,他搀着她下车,指着汽车道旁郁郁的丛林道:"你看那种树,是南边的特产。英国人叫它'野火花'。"流苏道:"是红的么?"柳原 道:"红!"黑夜里,她看不出那红色,然而她直觉地知道它是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窝在参天大树上,壁栗剥落燃烧着,一路烧 过去;把那紫蓝的天也薰红了。她仰着脸望上去。柳原道:"广东人叫它'影树',你看这叶子。"叶子像凤尾草,一阵风过,那轻纤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颤动着, 耳边恍惚听见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檐前铁马的叮当。
柳原道:"我们到那边去走走。"流苏不作声。他走,她就缓缓的跟了过去。时间横竖还早,路上 散步的人多着呢──没关系。从浅水湾饭店过去一截子路,空中飞跨着一座桥梁,桥那边是山,桥这边是一堵灰砖砌成的墙壁,拦住了这边的山。柳原靠在墙上,流 苏也就靠在墙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墙极高极高,望不见边。墙是冷而粗糙,死的颜色。她的脸,托在墙上,反衬着,也变了样──红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 有思想的一张脸。柳原看着她道:"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 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流苏嗔道:"你自 己承认你爱装假,可别拉扯上我!你几时捉出我说谎来着?"柳原嗤的一笑道:"不错,你是再天真也没有的一个人。"流苏道:"得了,别哄我了!"
柳原静 了半晌,叹了口气。流苏道:"你有什么不称心的事?"柳原道:"多着呢。"流苏叹道:"若是像你这样自由自在的人,也要怨命,像我这样的,早就该上吊了。 "柳原道:"我知道你是不快乐的。我们四周的那些坏事、坏人,你一定是看够了。可是,如果你这是第一次看见他们,你一定更看不惯,更难受。我就是这样,我 回中国来的时候,已经二十四了。关于我的家乡,我做了好些梦。你可以想像到我是多么的失望。我受不了这个打击,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你…你如果认识从前 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流苏试着想像她是第一次看见她四嫂。她猛然叫道:"还是那样的好,初次瞧见,再坏些,再脏些,是你外面的人。你外面的东 西。你若是混在那里头长久了,你怎么分得清,哪一部份是他们,哪一部份是你自己?"柳原默然,隔了一会方道:"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这些话无非是借口,自 己糊弄自己。"他突然笑了起来道:"其实我用不着什么借口呀!我爱玩──我有这个钱,有这个时间,还得去找别的理由?"他思索了一会,又烦躁起来,向她说 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里这么说着,心里早已绝望了,然而他还是固执地,哀恳似的说着:"我要你懂得我! "
流苏愿意试试看。在某种范围内,她什么都愿意。她侧过脸去向着他,小声答应着:"我懂得,我懂得。"她安慰着他,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 的脸,那娇脆的轮廓,眉与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缓缓垂下头去。柳原格格的笑了起来,他换了一副声调,笑道:"是的,别忘了,你的特长是低头。可 是也有人说,只有十来岁的女孩子们适宜于低头。适宜于低头的,往往一来就喜欢低头。低了多年的头,颈子上也许要起皱纹的。"流苏变了脸,不禁抬起手来抚摸 她的脖子,柳原笑道:"别着急,你决不会有的。待会儿回前房里去,没有人的时候,你再解开衣领上的钮子,看个明白。"流苏不答,掉转身就走,柳原追了上 去,笑道:"我告诉你为什么你保得住你的美。萨黑荑妮上次说:她不敢结婚,因为印度女人一闲下来,待在家里,整天坐着,就发胖了。我就说:中国女人呢,光 是坐着,连发胖都不肯发胖──因为发胖至少还需要一点精力。懒倒也有懒的好处!"
流苏只是不理他,他一路陪着小心,低声下气,说说笑笑,她到了旅馆里,面色方才和缓下来,两人也就各自归房安置。流苏自己忖量着,原来范柳原是讲究精神恋 爱的。她倒也赞成,因为精神恋爱的结果永远是结婚,而肉体之爱往往就停顿在某一阶段,很少结婚的希望,精神恋爱只有一个毛病:在恋爱过程中,女人往往听不 懂男人的话。然而那倒也没有多大关系。后来总还是结婚、找房子、置家具、雇佣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她这么一想,今天这点小误会,也就不 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