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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 In A Fallen City (Traditional chi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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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 In A Fallen City (Traditional chinese)
Название: Love In A Fallen City (Traditional chinese)
Автор: Chang Eileen
Дата добавления: 16 январь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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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 In A Fallen City (Traditional chinese) - читать бесплатно онлайн , автор Chang Eileen

'[A] giant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 The New York Times

"With language as sharp as a knife edge, Eileen Chang cut open a huge divide in Chinese culture, between the classical patriarchy and our troubled modernity. She was one of the very few able truly to connect that divide, just as her heroines often disappeared inside it. She is the fallen angel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now, with these excellent new translations, English readers can discover why she is so revered by Chinese readers everywhere." – Ang Lee

Eileen Chang is one of the great writers of twentieth-century China, where she enjoys a passionate following both on the mainland and in Taiwan. At the heart of Chang's achievement is her short fiction – tales of love, longing, and the shifting and endlessly treacherous shoals of family life. Written when Chang was still in her twenties, these extraordinary stories combine an unsettled, probing, utterly contemporary sensibility, keenly alert to sexual politics and psychological ambiguity, with an intense lyricism that echoes the classics of Chinese literature. Love in a Fallen City, the first collection in English of this dazzling body of work, introduces American readers to the stark and glamorous vision of a modern mas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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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ileen Chang

Love In A Fallen City (Traditional chinese)

Love In A Fallen City (Traditional chinese) - pic_1.jpg

Eileen Chang – traditional Chinese: 張愛玲; simplified Chinese: 张爱玲

Love In A Fallen City -倾城之恋

Translated by Karen Kingsbury

上海為了“節省天光”,將所有的時鐘都撥快了一個小時,然而白公館里說:“我們用的是老鐘。”他們的十點鐘是人家的十一點。他們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胡琴咿咿呀呀拉著,在万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胡琴上的故事是應當由光艷的伶人來扮演的,長長的兩片紅胭脂夾住瓊瑤鼻,唱了,笑了,袖子擋住了嘴…然而這里只有白四爺單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陽台上,拉住胡琴

  正拉著,樓底下門鈴響了。這在白公館是件稀罕事。按照從前的規矩,晚上絕對不作興出去拜客。晚上來了客,或是平空里接到一個電報,那除非是天字第一號的緊急大事,多半是死了人。

  四爺凝神听著,果然三爺三奶奶四奶奶一路嚷上樓來,急切間不知他們說些什么。陽台后面的堂屋里,坐著六小姐,七小姐,八小姐,和三房四房的孩 子們,這時都有些皇皇然。四爺在陽台上,暗處看亮處,分外眼明,只見門一開,三爺穿著汗衫短褲,楂開兩腿站在門檻上,背過手去,啪啦啪啦扑打股際的蚊子, 遠遠的向四爺叫道:“老四你猜怎么著?六妹离掉的那一位,說是得了肺炎,死了!”四爺放下胡琴往房里走,問道:“是誰來給的信?”三爺道:“ 徐 太太。”說 著,回頭用扇子去攆三奶奶道:“你別跟上來湊熱鬧呀! 徐 太太還在樓底下呢,她胖,怕爬樓。你還不去陪陪她!”三奶奶去了,四爺若有所思道:“死的那個不是 徐 太太的親戚么?”三爺道:“可不是。看這樣子,是他們家特為托了 徐 太太來遞信給我們的,當然是有用意的。”四爺道:“他們莫非是要六妹去奔喪?”三爺用 扇子柄刮了刮頭皮道:“照說呢,倒也是應該…”他們同時看了六小姐一眼。白流蘇坐在屋子的一角,慢條斯理繡著一只拖鞋,方才三爺四爺一遞一聲說話,仿佛 是沒有她發言的余地,這時她便淡淡地道:“离過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婦,讓人家笑掉了牙齒!”她若無其事地繼續做她的鞋子,可是手指頭上直冒冷汗,針澀了, 再也拔不過去。

  三爺道:“六妹,話不是這么說。他當初有許多對不起你的地方,我們全知道。現在人已經死了,難道你還記在心里?他丟下的那兩個姨奶奶,自然是 守不住的。你這會子堂堂正正地回去替他戴孝主喪,誰敢笑你?你雖然沒生下一男半女,他的侄子多著呢?隨你挑一個,過繼過來。家私雖然不剩什么了,他家是個 大族,就是撥你看守祠堂,也餓不死你母子。”白流蘇冷笑道:“三哥替我想得真周到!就可惜晚了一步,婚已經离了這么七八年了。依你說,當初那些法律手續都 是糊鬼不成?我們可不能拿著法律鬧著玩哪!”三爺道:“你別動不動就拿法律來唬人!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這天理人情,三綱五常,可是改不了的!你生 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樹高千丈,葉落歸根-”流蘇站起身來道:“你這話,七八年前為什么不說?”三爺道:“我只怕你多了心,只當我們不肯收容你。” 流蘇道:“哦?現在你就不怕我多心了?你把我的錢用光了,你不怕我多心了?”三爺直問到她臉上道:“我用了你的錢?我用了你几個大錢?你住在我們家,吃我 們的,喝我們的,從前還罷了,添個人不過添雙筷子,現在你去打听打听看,米是什么价錢?我不提錢,你倒提起錢來了!”

  四奶奶站在三爺背后,笑了一聲道:“自己骨肉,照說不該提錢的話。提起錢來,這話可就長了!我早就跟我們老四說過-我說:老四,你去勸勸三 爺,你們做金子,做股票,不能用六奶奶的錢哪,沒的沾上了晦气!她一嫁到婆家,丈夫就變成了敗家子。回到娘家來,眼見得娘家就要敗光了-天生的掃帚 星!”三爺道:“四奶奶這話有理。我們那時候,如果沒讓她入股子,決不至于弄得一敗涂地!”

  流蘇气得渾身亂顫,把一只繡了一半的拖鞋面子抵住了下頜,下頜抖得仿佛要落下來。三爺又道:“想當初你哭哭啼啼回家來,鬧著要离婚,怪只怪我 是個血性漢子,眼見你給他打成那個樣子,心有不忍,一拍胸脯子站出來說:好!我白老三雖窮,我家里短不了我妹子這一碗飯!我只道你們少年夫妻,誰沒有個脾 气?大不了回娘家來住個三年五載的,兩下里也就回心轉意了。我若知道你們認真是一刀兩斷,我會幫著你辦离婚么?拆散人家夫妻,這是絕子絕孫的事。我白老三 是有儿子的人,我還指望他們養老呢!”流蘇气到了极點,反倒放聲笑了起來道:“好,好,都是我的不是!你們窮了,是我把你們吃窮了。你們虧了本,是我帶累 了你們。你們死了儿子,也是我害了你們傷了陰騭!”四奶奶一把揪住了她儿子的衣領,把他的頭去撞流蘇,叫道:“赤口白舌的咒起孩子來了!就憑你這句話,我 儿子死了,我就得找你!”流蘇連忙一閃身躲過了,抓住四爺道:“四哥你瞧,你瞧-你-你倒是評評理看!”四爺道:“你別急呀,有話好說,我們從長計 議。三哥這都是為你打算-”流蘇賭气摔開了手,一徑進里屋去了。

  里屋沒點燈,影影綽綽的只看見珠羅紗帳子里,她母親躺在紅木大床上,緩緩揮動白團扇。流蘇走到床跟前,雙膝一軟,就跪了下來,伏在床沿上,哽 咽道:“媽。” 白老 太太耳朵還好,外間屋里說的話,她全听見了。她咳嗽了一聲,伸手在枕邊摸索到了小痰罐子,吐了一口痰,方才說道:“你四嫂就是這么碎嘴 子!你可不能跟她一樣的見識。你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難處。你四嫂天生的要強性儿,一向管著家,偏生你四哥不爭气,狂嫖濫賭的,玩出一身病來不算,不該挪用 了公帳上的錢,害得你四嫂面上無光,只好讓你三嫂當家,心里咽不下這口气,著實不舒坦。你三嫂精神又不濟,支持這份家,可不容易!种种地方,你得体諒他們 一點。”流蘇听她母親這話風,一味的避重就輕,自己覺得好沒意思,只得一言不發。 白老 太太翻身朝里睡了,又道:“先兩年,動拼西湊的,賣一次田,還夠兩年 吃的。現在可不行了。我年紀大了,說聲走,一撒手就走了,可顧不得你們。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跟著我,總不是長久之計。倒是回去是正經。領個孩子過活, 熬個十几年,總有你出頭之日。”

  正說著,門帘一動, 白老 太太道:“是誰?”四奶奶探頭進來道:“媽, 徐 太太還在樓下呢,等著跟您說七妹的婚事。” 白老 太太道:“我這就起來。 你把燈捻開。”屋里點上了燈,四奶奶 扶著老 太太坐起身來,伺候她穿衣下床。 白老 太太問道:“ 徐 太太那邊找到了合适的人?”四奶奶道:“听她說得怪好的,就 是年紀大了几歲。” 白老 太太咳了一聲道:“寶絡這孩子,今年也二十四了,真是我心上一個疙瘩。白替她操了心,還讓人家說我:她不是我親生的,我存心耽擱了 她!”四奶奶把老太太攙到外房去,老太太道:“你把我那儿的新茶葉拿出來,給 徐 太太泡一碗,綠洋鐵筒子里的是大姑奶奶去年帶來的龍井,高罐儿里的是碧螺 春,別弄錯了。”四奶奶一面答應著,一面叫喊道:“來人哪!開燈哪!”只听見一陣腳步響,來了些粗手大腳的孩子們,幫著老媽子把老太太搬運下樓去了。

  四奶奶一個人在外間屋里翻箱倒柜找尋老太太的私房茶葉,忽然笑道:“咦!七妹,你打哪儿鑽出來了,嚇我一跳!我說怎么的,剛才你一晃就不見影 儿了!”寶絡細聲道:“我在陽台上乘涼。”四奶奶格格笑道:“害臊呢!我說,七妹,赶明儿你有了婆家,凡事可得小心一點,別由著性儿鬧。离婚豈是容易的 事?要离就离了,稀松平常!果真那么容易,你四哥不成材,我干嗎不离婚哪!我也有娘家呀,我不是沒處可投奔的,可是這年頭儿,我不能不給他們划算划算,我 是有點人心的,就得顧著他們一點,不能靠定了人家,把人家拖窮了。我還有三分廉恥呢!”

  白流蘇在她母親床前凄凄涼涼跪著,听見了這話,把手里的繡花鞋幫子緊緊按在心口上,戳在鞋上的一枚針,扎了手也不覺得疼,小聲道:“這屋子可 住不得了!…住不得了!”她的聲音灰暗而輕飄,像斷斷續續的塵灰吊子。她仿佛做夢似的,滿頭滿臉都挂著塵灰吊子,迷迷糊糊向前一扑,自己以為是枕住了她 母親的膝蓋,嗚嗚咽咽哭了起來道:“媽,媽,你老人家給我做主!”她母親呆著臉,笑嘻嘻的不做聲。她摟住她母親的腿,使勁搖撼著,哭道:“媽!媽!”恍惚 又是多年前,她還只十來歲的時候,看了戲出來,在傾盆大雨中和家里人擠散了。她獨自站在人行道上,瞪著眼看人,人也瞪著眼看她,隔著雨淋淋的車窗,隔著一 層無形的玻璃罩-無數的陌生人。人人都關在他們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頭也撞不進去。她似乎是魔住了。忽然听見背后有腳步聲,猜著是她母親來了,便竭 力定了一定神,不言語。她所祈求的母親与她真正的母親根本是兩個人。

  那人走到床前坐下了,一開口, 卻是徐 太太的聲音。 徐 太太勸道:“六小姐,別傷心了,起來,起來,大熱的天…”流蘇撐著床勉強站了起來,道: “嬸子,我…我在這儿再也呆不下去了。早就知道人家多嫌著我,就只差明說。今儿當面鑼,對面鼓,發過話了,我可沒有臉再住下去了!” 徐 太太扯她在床沿上 一同坐下,悄悄地道:“你也太老實了,不怪人家欺負你,你哥哥們把你的錢盤來盤去盤光了。就養活你一輩子也是應該的。”

  流蘇難得听見這几句公道話,且不問她是真心還是假意,先就從心上熱起來,淚如雨下,道:“誰叫我自己糊涂呢!就為了這几個錢,害得我要走也走 不開。” 徐 太太道:“年紀輕輕的人,不怕沒有活路。”流蘇道:“有活路,我早走了!我又沒念過兩句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能做什么事?” 徐 太太道: “找事,都是假的,還是找個人是真的。”流蘇道:“那怕不行。我這一輩子早完了。” 徐 太太道:“這句話,只有有錢的人,不愁吃,不愁穿,才有資格說。沒錢 的人,要完也完不了哇!你就是剃了頭發當姑子去,化個緣罷,也還是塵緣-离不了人!”流蘇低頭不語。 徐 太太道:“你這件事,早兩年托了我,又要好些。” 流蘇微微一笑道:“可不是,我已經二十八了。” 徐 太太道:“放著你這樣好的人才,二十八也不算什么。我替你留心著。說著我又要怪你了,离了婚七八年了,你 早點儿拿定了主意,遠走高飛,少受多少气!”流蘇道:“嬸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哪儿肯放我們出去交際?倚仗著家里人罷,別說他們根本不贊 成,就是贊成了,我底下還有兩個妹妹沒出閣,三哥四哥的几個女孩子也漸漸地長大了,張羅她們還來不及呢,還顧得到我?”

   徐 太太笑道:“提起你妹妹,我還等他們的回話呢。”流蘇道:“七妹的事,有希望么?” 徐 太太道:“說得有几分眉目了。剛才我有意的讓娘儿們自 己商議商議,我說我上去瞧瞧六小姐就來。現在可該下去了。你送我下去,成不成?”流蘇只得 扶著徐 太太下樓,樓梯又舊, 徐 太太又胖,走得吱吱格格一片響。到 了堂屋里,流蘇欲待開燈, 徐 太太道:“不用了,看得見。他們就在東廂房里。你跟我來,大家說說笑笑,事情也就過去了,不然,明儿吃飯的時候免不了要見面 的,反而僵得慌。”流蘇听不得“吃飯”這兩個字,心里一陣刺痛,硬著嗓子,強笑道:“多謝嬸子-可是我這會子身子有點不舒服,實在不能夠見人,只怕失魂 落魄的,說話闖了禍,反而辜負了您待我的一片心。” 徐 太太見流蘇一定不肯,也就罷了,自己推門進去。

  門掩上了,堂屋里暗著,門的上端的玻璃格子里透進兩方黃色的燈光,落在青磚地上。朦朧中可以看見堂屋里順著牆高高下下堆著一排書箱,紫檀匣 子,刻著綠泥款識。正中天然几上,玻璃罩子里,擱著琺琅自鳴鐘,机括早坏了,停了多年。兩旁垂著朱紅對聯,閃著金色壽字團花,一朵花托住一個墨汁淋漓的大 字。在微光里,一個個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离著紙老遠。流蘇覺得自己就是對聯上的一個字,虛飄飄的,不落實地。白公館有這么一點像神仙的洞府:這里悠悠忽 忽過了一天,世上已經過了一千年。可是這里過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為每天都是一樣的單調与無聊。流蘇交叉著胳膊,抱住她自己的頸項。七八年一眨眼 就過去了。你年輕么?不要緊,過兩年就老了,這里,青春是不希罕的。他們有的是青春-孩子一個個的被生出來,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紅嫩的嘴,新的智慧。 一年又一年的磨下來,眼睛鈍了,人鈍了,下一代又生出來了。這一代便被吸到朱紅洒金的輝煌的背景里去,一點一點的淡金便是從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流蘇突然叫了一聲,掩住自己的眼睛,跌跌沖沖往樓上爬,往樓上爬…上了樓,到了她自己的屋子里,她開了燈,扑在穿衣鏡上,端詳她自己。還 好,她還不怎么老。她那一類的嬌小的身軀是最不顯老的一种,永遠是纖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臉,從前是白得像瓷,現在由瓷變為玉-半透明的輕青 的玉。下頜起初是圓的,近年來漸漸尖了,越顯得那小小的臉,小得可愛。臉龐原是相當的窄,可是眉心很寬。一雙嬌滴滴,滴滴嬌的清水眼。陽台上,四爺又拉起 胡琴來了。依著那抑揚頓挫的調子,流蘇不由得偏著頭,微微飛了個眼風,做了個手勢。她對著鏡子這一表演,那胡琴听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簫琴瑟奏著幽沉的 廟堂舞曲。她向左走了几步,又向右走了几步,她走一步路都仿佛是合著失了傳的古代音樂的節拍。她忽然笑了-陰陰的,不怀好意的一笑,那音樂便戛然而止。 外面的胡琴繼續拉下去,可是胡琴訴說的是一些遼遠的忠孝節義的故事,不与她相干了。

  這時候,四爺一個人躲在那里拉胡琴,卻是因為他自己知道樓下的家庭會議中沒有他置喙的余地。 徐 太太走了之后,白公館里少不得將她的建議加以研 究和分析。 徐 太太打算替寶絡做媒說給一個姓范的,那人最近 和徐 先生在礦務上有相當密切的聯絡, 徐 太太對于他的家世一向就很熟悉,認為絕對可靠。那范柳原的 父親是一個著名的華僑,有不少的產業分布在錫蘭馬來亞等處。范柳原今年三十三歲,父母雙亡。白家眾人質問 徐 太太,何以這樣的一個標准夫婿到現在還是獨身 的, 徐 太太告訴他們,范柳原從英國回來的時候,無數的太太們急扯白臉的把女儿送上門來,硬要啞〔“提手”旁代替“口”旁〕給他,勾心斗角,各顯神通,大大 熱鬧過一番。這一捧卻把他捧坏了。從此他把女人看成他腳底下的泥。由于幼年時代的特殊環境,他的脾气本來就有點怪僻。他父母的結合是非正式的。他父親有一 次出洋考察,在倫敦結識了一個華僑交際花,兩人秘密地結了婚。原 籍的 太太也有點風聞。因為懼怕太太的報复, 那二 夫人始終不敢回國。范柳原就是在英國長大 的。他父親故世以后,雖然大太太只有兩個女儿,范柳原要在法律上确定他的身份,卻有种种棘手之處。他孤身流落在英倫,很吃過一些苦,然后方才獲得了繼承 權。至今范家的族人還對他抱著仇視的態度,因此他總是住在上海的時候多,輕易不回廣州老宅里去。他年紀輕輕的時候受了些刺激,漸漸的就往放浪的一條路上 走,嫖賭吃著,樣樣都來,獨獨無意于家庭幸福。白四奶奶就說:“這樣的人,想必是喜歡存心挑剔。我們七妹是庶出的,只怕人家看不上眼。放著這么一門好親 戚,怪可惜了儿的!”三爺道:“他自己也是庶出。”四奶奶道:“可是人家多厲害呀,就憑我們七丫頭那股子傻勁儿,還指望拿得住他?倒是我那個大女孩子机靈 些,別瞧她,人小心不小,真識大体!”三奶奶道:“那似乎年紀差得太多了。”四奶奶道:“喲!你不知道,越是那种人,越是喜歡年紀輕的。我那個大的若是不 成,還有二的呢。”三奶奶笑道:“你那個二的比姓范的小二十歲。”四奶奶悄悄扯了她一把,正顏厲色地道:“三嫂,你別那么糊涂!護著七丫頭,她是白家的什 么人?隔了一層娘肚皮,就差遠了。嫁了過去,誰也別想在她身上得點什么好處!我這都是為了大家好。”然而 白老 太太一心一意只怕親戚議論她虧待了沒娘的七小 姐,決定照原來計划,由 徐 太太擇日請客,把寶絡介紹給范柳原。

   徐 太太雙管齊下,同時又替流蘇物色到一個姓姜的,在海關里做事,新故了太太,丟下了五個孩子,急等著續弦。 徐 太太主張先忙完了寶絡,再替流蘇 撮合,因為范柳原不久就要上新加坡去了。白公館里對于流蘇的再嫁,根本就拿它當一個笑話,只是為了要打發她出門,沒奈何,只索不聞不問,由著 徐 太太鬧去。 為了寶絡這頭親,卻忙得鴉飛雀亂,人仰馬翻。一樣是兩個女儿,一方面如火如荼,一方面冷冷清清,相形之下,委實讓人難堪。 白老 太太將全家的金珠細軟,盡情 搜刮出來,能夠放在寶絡身上的都放在寶絡身上。三房里的女孩子過生日的時候,干娘給的一件累絲衣料,也被老太太逼著三奶奶拿了出來,替寶絡制了旗袍。老太 太自己歷年攢下的私房,以皮貨居多,暑天里又不能穿皮子,只得典質了一件貂皮大襖,用那筆款子去把几件首飾改鑲了時新款式。珍珠耳墜子,翠玉手鐲,綠寶戒 指,自不必說,務必把寶絡打扮得花團錦簇。

  到了那天,老太太,三爺,三奶奶,四爺,四奶奶自然都是要去的。寶絡輾轉听到四奶奶的陰謀,心里著實惱著她,執意不肯和四奶奶的兩個女儿同時 出場,又不好意思說不要她們,便下死勁拖流蘇一同去。一部出差汽車黑壓壓坐了七個人,委實再擠不下了,四奶奶的女儿金枝金蟬便慘遭淘汰。他們是下午五點鐘 出發的,到晚上十一點方才回家。金枝金蟬哪里放得下心,睡得著覺?眼睜睜盼著他們回來了,卻又是大伙儿啞口無言。寶絡沉著臉走到老太太房里,一陣風把所有 的插戴全剝了下來,還了老太太,一言不發回房去了。金枝金蟬把四奶奶拖到陽台上,一疊連聲追問怎么了。四奶奶怒道:“也沒看見像你們這樣的女孩子家,又不 是你自己相親,要你這樣熱辣辣的!”三奶奶跟了出來,柔聲緩气說道:“你這話,別讓人家多了心去!”四奶奶索性沖著流蘇的房間嚷道:“我就是指桑罵槐,罵 了她了,又怎么著?又不是千年万代沒見過男子漢,怎么一聞見生人气,就痰迷心竅,發了瘋了?”金枝金蟬被她罵得摸不著頭腦,三奶奶做好做歹穩住了她們的 娘,又告訴她們道:“我們先去看電影的。”金枝詫异道:“看電影?”三奶奶道:“可不是透著奇怪,專為看人去的,倒去坐在黑影子里,什么也瞧不見,后來徐 太太告訴我說都是 那范 先生的主張,他在那里掏坏的。他要把人家擱在那里擱個兩三個鐘頭,臉上出了油,胭脂花粉褪了色,他可以看得親切些。 那是徐 太太的猜 想。据我看來,那姓范的始終就沒有誠意。他要看電影,就為著懶得跟我們應酬。看完了戲,他不是就想溜么?”四奶奶忍不住插嘴道:“哪儿的話,今儿的事,一 上來挺好的,要不是我們自己窩儿里的人在里頭搗亂,准有個七八成!”金枝金蟬齊聲道:“三媽,后來呢?后來呢?”三奶奶道:“ 后來徐 太太拉住了他,要大家 一塊儿去吃飯。他就說他請客。”四奶奶拍手道:“吃飯就吃飯,明知道我們七小姐不會跳舞,上跳舞場去干坐著,算什么?不是我說,這就要怪三哥了,他也是外 面跑跑的人,听見姓范的吩咐汽車夫上舞場去,也不攔一聲!”三奶奶忙道:“上海這么多飯店,他怎么知道哪一個飯店有跳舞,哪一個飯店沒有跳舞?他可比不得 四爺是個閒人哪,他沒那么多的工夫去調查這個!”金枝金蟬還要打听此后的發展,三奶奶給四奶奶几次一打岔,興致索然。只道:“后來就吃飯,吃了飯,就回來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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